作者:龍文玲
面對無窮的宇宙而感嘆人生短促,文學作品中的這種生命意識發端于先秦??鬃优R流嘆逝,宋玉悲秋風落葉。到了漢代,這種強烈的生命意識成為一個重要的抒情主題,留下許多傳世名作。漢樂府《郊祀歌》十九章《日出入》就是其中的優秀作品。
《日出入》最早載錄于《漢書·禮樂志》:“日出入安窮?時世不與人同。故春非我春,夏非我夏,秋非我秋,冬非我冬。泊如四海之池,遍觀是邪謂何?吾知所樂,獨樂六龍,六龍之調,使我心若。訾黃其何不徠下!”這首詩結構精微、思想深邃。詩歌開頭兩句,首句寫日,次句及人,似乎跳躍,但一問一答,順承自然,問如劈空而至,答則令人沉思。第三句用一“故”字領起,連用四個排比句式,突出了“我”面對循環往復的四季而生發出的思索與感傷,不僅將日出之磅礴氣勢、宇宙之浩瀚無窮呈現出來,而且寫出了“我”于天地間何其渺小、何其短暫的人生感悟。由此自然引出詩的下半部分,借對日神的祭祀表達自己祈求長生的意圖。最后全詩在“訾黃其何不徠下”中戛然而止,表達出強烈的生命渴望。
此詩的寫作時間史無確載,但根據其使用場景可推知。清代朱乾《樂府正義》認為此詩是“祭日詞”,此后學界無異議。那么,漢武帝何時舉行的祭日典禮呢?根據《漢書·武帝紀》,漢武帝祭日時間是太始三年(前94年)二月:“幸瑯邪,禮日成山。登之罘,浮大海。山稱萬歲?!彼^“禮日”,顏師古引孟康注云:“拜日也?!倍鴿h武帝這次東巡赴成山拜日,是其平生中唯一一次。根據《漢書·地理志》記載,成山屬東萊郡不夜縣,此處有日祠。這也是《漢書》記載的唯一一處日祠。顏師古注云:“《齊地記》云古有日夜出,見于東萊,故萊子立此城,以不夜為名?!辈灰箍h成山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神奇傳說,吸引著漢武帝,故于此立祠祭日。因此,《日出入》當是為漢武帝本次成山祭日典禮而作,作于太始三年二月祭日之前。這一年,漢武帝六十三歲。
此詩的作者史書亦無明確記載。顏師古《漢書注》引應劭注此詩末句云:“訾黃一名乘黃,龍翼而馬身,黃帝乘之而仙。武帝意欲得之,曰:‘何不來邪?’”可見應劭將此詩視為漢武帝所作。其實,此詩無論是否為漢武帝所作,從其被收入漢武帝郊祀典禮演唱的《郊祀歌》中不難看出,它必然體現了漢武帝的思想。值得注意的是,漢武帝赴成山祭日前還到過東海,因獲赤雁而作《朱雁之歌》。此詩亦收入《郊祀歌》,《漢書·禮樂志》名之為“象載瑜”。詩歌結尾云“神所見,施祉福,登蓬萊,結無極”,祈禱借由朱雁的引導登上蓬萊仙境獲得永生,表達了對神仙世界的無限向往。這一思想情感與《日出入》一致。
《日出入》借祭日典禮詠嘆生命短暫,表達升仙向往,氣象恢宏,感悟幽遠,蘊含著西漢人普遍的社會文化心態,突破了先秦祭歌的傳統。蕭滌非《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》評其:“揭響入云,如此歷落參差,亦前所未有。匪惟《郊祀歌》中之杰作,亦詩歌史上之杰作也?!毕惹丶廊崭柙娊翊嬗小冻o·九歌·東君》,陸侃如和馮沅君的《中國詩史》、王運熙和王國安的《漢魏六朝樂府詩》等都把《日出入》和《東君》放在一起比較,認為它們對太陽的禮贊有異曲同工之妙。但仔細品味可發現,《日出入》呈現出兩個重要特征。
第一,詩歌的抒情主人公從神轉變為人?!度粘鋈搿放c《東君》的抒情主人公都以第一人稱出現?!稏|君》的第一人稱有“吾檻”“余馬”“余弧”“余轡”之“吾”“余”,均指日神東君。整首詩“首言迎神,次言神降,中言樂神,既言神去,末言送神”(蔣驥《山帶閣注楚辭·楚辭余論》),以太陽一天的運行路徑為線索,完整呈現祭祀日神的隆重儀式,表達了楚人對太陽的熱情禮贊?!度粘鋈搿返牡谝蝗朔Q有“我”“吾”,其中,“我”出現五次。這些第一人稱均為祭者自稱。全詩直抒胸臆,“嘆日之循環無窮,而人之年壽有限,因有乘龍上升之想”(朱乾《樂府正義》)。從《東君》的神轉變為《日出入》的人,抒情主人公的變化使《日出入》減少了對神靈的頂禮膜拜,增加了對宇宙時空的感悟認識。
第二,詩歌的主題從禮贊神轉變為思考人?!稏|君》把目光聚焦在日出、日升、日行、日落,由開頭的“暾將出兮東方,照吾檻兮扶?!?,到結尾的“青云衣兮白霓裳,舉長矢兮射天狼。操余弧兮反淪降,援北斗兮酌桂漿”幾句,以浪漫筆法寫出了日出的宏偉氣勢,謳歌了日神驅除貪殘的天狼護佑人類的偉大功績,暢想日落時援北斗酌桂漿的豪宕壯舉,通篇洋溢著對日神的無比崇敬和禮贊?!度粘鋈搿烦拙洹叭粘鋈氚哺F”贊美太陽循環無窮外,關注點主要聚焦在人的生命短暫上。其中,“故春非我春,夏非我夏,秋非我秋,冬非我冬”,運用排比、重疊章法,使宇宙無限與人壽有盡的矛盾凸顯出來。整首詩關注的是人,思考的是人壽有盡,祈愿的是乘龍升仙。這一轉變不僅體現了漢武帝的個人情感,更代表了西漢人對生命延長的集體渴望,反映了西漢人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。
《日出入》表達對升仙延壽的熱切向往,與漢武帝的人生經歷密不可分。作為一代帝王,漢武帝可以盡享世間榮華,但他和普通人一樣無法超越生死,這使他對生命更為留戀。尤其是元狩五年漢武帝得了一場大病后,深感生命脆弱無常,從此更加沉迷得道升仙。他曾因傷悼李夫人早逝而作《李夫人賦》和《李夫人歌》,因霍子侯暴亡傷感而“自為歌詩”,還因秋日泛樓船渡汾河寫出了“歡樂極兮哀情多,少壯幾時兮奈老何”的《秋風辭》。因為留戀生命,他不僅通過《郊祀歌》中的《日出入》《象載瑜》表達升仙渴望,而且還在《天馬》(其二)中幻想天馬能引領他“逝昆侖”“游閶闔,觀玉臺”,飛升昆侖仙境。
除了漢武帝之外,《郊祀歌·天門》中有“專精厲意逝九閡,紛云六幕浮大?!钡脑娋?,同樣表達了飛升九天獲得永生的期盼。漢《鼓吹鐃歌·上陵》、雜曲歌辭中的《艷歌》、相和歌辭中的《長歌行》《董逃行》等,還寫到了神仙世界。這些詩歌的出現充分說明,珍惜個體生命、祈望神仙世界,已成為西漢時期的普遍心理。其實,不獨西漢詩歌表現了升仙渴望,漢賦作品、漢代畫像藝術中,都有很多對神仙世界的幻想。由此可見,感悟生命短暫,祈盼生命永恒以盡情享受現世生活,是西漢乃至整個漢代人的集體渴望。
《日出入》是帝王的生命詠嘆調,也是西漢時期人的個體意識覺醒的生命詠嘆調。正因如此,《日出入》雖是為祭日典禮而作,卻能喚起普遍的共鳴。其后,李白、張憲、胡奎、程敏政等人均作有《日出入行》,胡應麟有《擬漢郊祀歌十九首·日出入》等,對《日出入》的詠嘆時有余響也說明了這一點。
來源:人民日報-中國社會科學網-中國社會科學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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